我叫清秋子, 是鐘山第三十二任帝君。

很多年以前，我曾有過一個幸福的家庭。我的夫人名喚雲檀，她是一個異常聰穎溫柔的女子。

那場妖雪來襲的時節，雲檀已經有了我們的孩子。鐘山也被萬年難遇的冰雪覆蓋，久不通人煙。整整三個月, 飛舞的雪花傾覆仙界，再不見有人上山。我怕她飲食不適, 叮囑她照顧好自己，然後毅然出門去尋找食物。

在茫茫無垠的白雪裏, 我不幸迷了路, 許久之後才掙紮著走出來。

然而, 在我滿懷希望地回到鐘山時，在山門口不遠發現了雲檀。她即將分娩, 卻奄奄一息地暈倒在雪地裏。

她在鐘山等了我很多天, 後來不放心我的安危，終於冒著酷寒尋了出來。

很多年之後, 我依然忘不了，看到那一幕時我的絕望。

我丟掉手裏的東西, 瘋一般地跑過去, 我把她摟在懷裏, 拼命地喊她：“雲檀, 雲檀……”直到現在，偶爾做夢，還是會夢到我在一聲聲地呼喚她。只是, 她再也沒有回來。

此後很多年很多年，我把自己困在鐘山，不肯出門去看一看外面的風雲劇變。

祖母起初還會勸我，後來，她也只是無奈地嘆氣。

鐘山，幾乎成了一座沒有人煙的空城。

直到有一天，祖母偶爾和我提起，她年輕時的朋友，浮休城的洛箋上神，正在為她的後輩尋找師父。

不知為何，也許是那一天的陽光太過明媚，我竟然頗有興趣問祖母道：“我可以去嗎？”

祖母自是異常喜悅：“怎麽不能？這麽多年，你終於願意出去看看了？”

我當時笑了笑：“說不定，有什麽等著我呢。”

祖母欣慰道：“你能這樣想就好。雲檀走了那麽久了，你也要開始新生活了。不過，出門前也換身衣服吧。”

我能聽出祖母的意思，尋了一面鏡子過來，果然，我再不是當初的模樣。歲月加上思念，已經生生把我逼成了一個老人。

君逢說，君上還是那麽俊美，一點也不顯老。我笑了笑，知道他是在安慰我。

君逢是陪伴我度過那些黑暗時光的支撐，他不放心我獨自出門，堅持要陪我一起去。然而我知道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，我不可能終此一生都要依靠別人的陪伴。

我如願去了浮休城，那幾乎是兩任戰神的埋骨之地。

浮休上神早已經成為傳說，楚舟上神，據說被囚雪原。他的後人，一直行走在尋找他的路上。然而，卻從沒有神女平安歸來。

我以為，我只是來這裏散心。直到，我遇到了她。

第一次看到她時，她是迷茫的，無助的，卻又是倔強的。

我想起了我的女兒，玄姬。

玄姬已經離開我太久了，久到我快要忘了她的容貌。

神仙的日子太過漫長，漫長的可以消磨掉許多的情與愛。

唯一不容易消掉的，也許只有仇恨。

她走得太急，撞上了毫無防備的我。

我沒想到，這一撞，撞出了此後許多年的糾葛。

我原本以為，她只是一個普通的神女，直到她告訴我，她叫宋澈。我突然，想到了一個人。

此後的那些年，每每回想，總是煎熬。

誅仙臺上，我回頭最後看了她一眼。她曾經說過，最喜歡我的笑。然而，她跪在那裏，哭得很傷心。

我回過頭，望了望雲海茫茫，義無反顧地跳了下去。那一跳，我原來以為會是魂飛魄散。卻原來並沒有。

後來我想明白了，那本就是鳳千塵誑我的。那根本不是誅仙臺，只不過是輪回臺罷了。只是，那個時候我已經失了理智，才沒有半分的懷疑。

我一直想，鳳千塵他是為了什麽，難道，只是給我一個輪回的懲罰嗎？我一直等著他來，他卻一直沒有來。

和我一起進入輪回的是浮休城的神女橙羽。

我本沒有把她當回事，小兒女的癡情，又能持續幾時呢！更何況，正如她所說，我是一個無心之人，又哪裏會對誰動心呢。

人間很大，大到我流連忘返。橙羽一直陪著我，我知道這是我的因緣，她為我而死，當是我欠了她的。也因此，我並沒有拒絕她的陪伴。然而，也只是這一生。

我投胎成一個沒落的王府公子，橙羽成為了我的王妃。然而，終其一生，我們都是一對有名無實的夫妻。

雖然，我有了人類的心。

第二世，飲過孟婆湯，我忘卻前事，成為一個游方的道士。

第三世，我成為一個得道高僧。

第四世，我是趕考的書生。

第五世，我是游戲花間的詞人。

……

很多很多世，很多很多年以後，我終於等來了鳳千塵。

前塵於我如煙海，他走到我面前，在我眉間輕輕一拂：“這人間，可還好？”

我依然笑著看他：“鳳少君，不，藺將軍！”

他搖搖頭：“虛名而已，不必介懷。”頓了頓又問我：“這諸多輪回，帝君可有什麽體悟？”

我想起了前世種種，忍不住感慨了一句：“自從重新有了感情，覺得這生活添了諸多樂趣。雖然，可能會很苦。”

他道：“看來，帝君是悟了。”

我回他：“還不曾。”想了想還是問他：“她，可還好？”

提起她，他笑了笑：“她很好。不過，偶爾會提起你。”

想起那些過往，我心裏竟然酸酸的：“不要同她說，我在這裏。”

鳳千塵道：“當初，你入了輪回，她幾乎要殺了我，然後隨你而去。這些，你可知道？”

我心裏一頓，然而只能搖搖頭。

“起初，你是想拿她來威脅我吧？”

我想起自己的初衷，是為了威脅他嗎？是，也不是。

很多年前，我在祖母的屋子裏翻到一張畫像，畫像上，是一個端莊清冷的女子。她的眼神格外空靈，仿佛面對的是純凈的夜空。祖母看到了，告訴我，那是空桑公主林夢頻。她曾經和當今天帝天後還有歸墟公子秦默一起浴血奮戰，為天界的平定立下了赫赫戰功。後來，她嫁給了秦默，隨著天帝即位，他們一起退居空桑。

“那後來呢？”我問祖母。

“後來空桑亡國，連他們唯一的女兒雪眠公主也未能幸免於難。”祖母似乎格外感慨。

我的雲檀，死在那場不明不白的雪裏。

所有的人都知道，只有空桑馭雪使才能召喚如此持久的飛雪。

雲檀死了，沒有人為此負責。就連祖母都勸我，空桑已經亡國，不可再潑汙水。

可是，我不信。

為此，我糾結了很多年，卻沒有得到答案。直到，我的女兒玄姬再次死於雪中。

當我看到她的時候，我想到了當年祖母屋裏的那幅畫。

尤其是，她的眼神。

我知道，我的猜測沒有錯。空桑，果真沒有亡國。她也許，就是空桑的雪眠公主。

也許，天帝是知道隱情的。我曾經猜想，在城破時，秦默應該是殉了情。然後，把雪眠公主托付給了秦默。

然而我百思不得其解，既然如此，為什麽當初神魔大戰時，空桑馭雪使會替魔界打了前陣呢？

我開始接近她，還好，她對我也頗為信任。

直到後來，橙羽向我表了情意，我才驀然驚醒，她，也許對我也有了心思。

然而，我是一個沒有心的神君。雲檀和玄姬接二連三的出事，我已經怕了傷人的情感。我瞞著祖母，悄悄斬掉了自己的情愛之心。從此，我的心裏只有雲檀，再不回對任何人動心。雖然，時日漸久，我甚至忘了她的模樣。

我以為，同她接近，我就能找到那個導致雲檀死亡的馭雪使，然而，並沒有。

她是如此孤苦，我甚至有了惻隱之情。尤其是，我看到鳳千塵那樣對待她，毫不留情地把她推到。

後來的後來，我終於沒有忍心阻止她的靠近。再後來，看著她梨花帶雨地倒在我面前，我終於接納了她。

我告訴自己，我只是在利用她。畢竟，我是一個沒有心的人。

後來，後來那場婚禮，我知道鳳千塵有自己的打算。其實很久以前，我就猜到，鳳千塵也是空桑的人。

我甚至隱約猜到，當年的那場大雪，宋澈是不知情的，興許都是鳳千塵的決定。

也許是男子的自尊，更可能是，我只是想讓他嘗一嘗失去摯愛的滋味。雖然，天界都說他風流多情，我卻知道，他自始至終愛的，只有宋澈一個。

我想，成親也是沒有什麽的。至少，宋澈是心甘情願的；至少，祖母會開心；至少，能讓鳳千塵感受一下我當初的絕望。

雖然，我不愛她，可是我會好好照顧她，像照顧玄姬一樣照顧她。畢竟，她也是無辜的。

可是，那場婚禮，讓一切都破滅了。

想起這些，我只能淡淡笑道：“將軍想多了，我只是想讓你嘗一嘗，失去摯愛的滋味。”

他似乎有些吃驚：“帝君倒是火眼金睛。”

我看了他一眼：“將軍謬讚，愧不敢當。”

鳳千塵想了想又道：“起初，我知道你不會對阿澈動心。所以才丟開手，想看一看你到底想做什麽。卻沒想到，你什麽也沒做，這倒是讓我很吃驚。”

我能做什麽？我向來冷靜自持，又哪裏會沖動到想殺人！我苦笑了一聲，什麽也沒解釋。

“你也許奇怪，為什麽我忍了那麽久，會突然出手。”鳳千塵認真地看著我：“如果沒有秋水那一遭，可能我會一直等下去。”

秋水？我並不知道這同秋水有什麽關系。

“走過秋水，我才知道那些預言極有可能是真的。我不想讓她葬在那裏，只能先擺脫你，帶著她到一個安全的地方。”鳳千塵面色平靜地看著我：“你也許聽說過，她死的時候，整個仙界都會傾覆。所以，有人就想把她囚禁起來，生生世世不死不滅。”

我除了驚訝，不知道該說些什麽。

“可是對於我來說，我寧願她死，也不想她成為別人的工具。”這時候，他的臉上開始有了怒色。

“後來呢？”人間多少世，不曾上青天。

“後來她還是被囚秋水，然而，她吃了所謂的假死果，死去百萬年。天界，自然不覆存在。”鳳千塵又笑道：“不過，她已經重生。”

我自然替她高興，然而，我再也不可能得到她的心。

“我知道，你是為了令夫人的死遷怒空桑，可是我想說，這並不全是空桑的責任。”鳳千塵看著我，正色道。

“無關？”我自然不信：“別說雲檀，就是玄姬也是因為你們而死。”

“雲檀夫人是接到一封信才出的門……”他從袖裏拿出一面鏡子：“這是輪回鏡，同意的那一面不同，他只能看別人的輪回。眾神歸來後，我曾經去過鐘山，取了令夫人的一滴血……”

我接過來，鏡子裏是眉目含笑的雲檀。

我看到了，他說的那一幕。雲檀接了一個黑衣人的信，匆匆忙忙的出了鐘山城。那個人是誰？我並沒有看清。雲檀已死，那些事想來也再尋不回答案。

我看了他一眼，他神色如常。

我不知道該說什麽，想了想問道：“那玄姬呢？”

“玄姬姑娘也是被人所害，等你們尋到她時，她只是在一個雪花陣中。只是，你們傷痛欲絕，並沒有看透其中的蹊蹺。”他目光一轉：“我倒是想問問帝君，帝君究竟是得罪了什麽人？”

得罪了什麽人？無非是當年天後聽說鐘山有兩件法寶，曾經派人來索要過。當真是她麽？我腦子裏卻是模糊一片。

過去呵，過去我曾是這樣糊塗嗎？那麽多年的執著，原來竟是一場無法言說的錯誤？

“看來帝君已經有了答案。”鳳千塵轉過身：“帝君好自為之，還有三世，帝君就可以歸位了。到時候，有仇的報仇，有恩的報恩吧！”頓了頓又道：“阿澈不想知道這些事，所以我也從來沒有在她面前提起。”

我只能回他一句：“謝謝。”

他擺擺手：“不用。當年罰你入輪回，也是因為你並沒有傷害阿澈的緣故。她覺得你好，我自然不想拿這些來讓她難過。”

我沈默了許久，才問他道：“她知道，我在這裏嗎？”

鳳千塵笑道：“我以為，你從來不在乎她呢。她知道，也來悄悄看過你。只是，怕你羞愧，並沒有出現在你面前。”

還沒等我說什麽，他又道：“我和阿澈很快就要成親了，你要來嗎？”

我楞了楞，問他：“我可以去？”

他道：“自然可以。阿澈說了，只要你願意，依然是她唯一的師父……”

心口有許多話想說，然而我也只是淡淡說了一句：“好好待她。”

鳳千塵笑道：“那是自然。我千辛萬苦求來的，自會好好珍惜。”

我知道他在說我，然而我沒有一句話可以反駁。

機不可失，時不我待。

鳳千塵一身白衣，瀟瀟灑灑地去了。直到感覺到身上的寒意，我才發覺自己已經在這裏怔怔地站了許久。

起風了，擡頭看時，初雪正浩浩蕩蕩奔襲而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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